老人吐口水殴打少年后骨折 少年：一度成了嫌疑人，担心留案底

这篇题为《一口唾沫引发的互殴，是正当防卫还是故意伤害？》的推文，令小黄的案件进入公众视野：街头老人一口随意的唾沫，不偏不倚落在了少年身上，双方的争执由吵闹升级为互殴。

老人先动手打了少年，血气方刚的少年也动了手。对方轻伤一级的结果，令小黄成为了“犯罪嫌疑人”。自此，他人生第一次被警方讯问，第一次收到法院传票，第一次站上被告人席。

直到今年1月，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检察院对小黄作出不起诉决定，他才彻底摆脱了犯罪的嫌疑。针对这起由一口唾沫引发的互殴案件，法院最终认定，小黄系正当防卫，依法不负刑事责任。

2021年2月底，红星新闻记者独家采访到这起案件的当事人小黄。他说，老人吐在他身上的唾沫令他“恶心”，在要求对方道歉无果后，对方首先动手，他的反击并没有错；法院最终认定他是正当防卫，也让他“看到了这个世界阳光的一面，感受到了法律的关怀”。

其间，小黄也有所反思：案发后的一年中，他一直感到迷茫，担心“留下案底”，影响以后的前途；如果重来一次，他仍会要求老人道歉，但不会再动手，会尽量保持克制。

吐口水的老人与要求道歉的少年

放学后，小黄骑着自行车离开学校，晚上，他要去广州的一家服装店做兼职。

一年多前的2019年12月30日，距离小黄18岁生日才过去两个多月。彼时，他是广州某职校的一名大一新生。小黄说，由于家庭经济较困难，他经常在放学后去兼职帮补家用。

当天下午，在骑行去兼职的路上时，小黄的右手边，是一辆同向骑行的自行车，比自己快了半个车位，骑车的是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人。

一口唾沫从老人的嘴里飞了出来，正好落在小黄右手手背上。

黄某（图中白衣）被同向骑行的老人的唾液溅到身上后，扭头回看老人。图据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微信公众号

监控录像显示，这时，小黄停下车，拦住了老人，双方跨坐在自行车上开始交谈。小黄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他拦住对方，是想让对方向他道歉，但对方拒绝了。

在监控视频中，老人突然举起左手，朝小黄脸部扇去；小黄伸手推挡，双方开始发生肢体冲突。

老人率先动手殴打黄某。图据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微信公众号

老人在冲突中从自行车座上倒地，小黄也被带倒在地；倒地后，小黄用手朝老人击打了四下。

根据案件资料，双方在发生肢体冲突前，小黄要求老人道歉，但老人认为这是一件小事，“无所谓，你也可以吐回我。”

听到这话后，小黄认为对方态度蛮横、充满挑衅，“脑子一发热”，他也确实朝老人回吐了一口唾沫。

回吐之后，老人紧接着又吐了一口唾沫到小黄身上，然后一手扇过来了。小黄抓住老人的手进行推挡，“我想让他不继续打我，他就往前扑过来，咬住我的左手。”

二人相互推打拉拽。图据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微信公众号

监控视频显示，双方在拉扯过程中倒地，老人再度咬住小黄的左手虎口。倒地后，小黄用拳头朝老人头部打了四拳，“我打了他之后，他才松开手；之后我就没有再打他了。”

周围的街坊也赶紧围了上来，将双方隔开。

老人从自行车上跌倒，咬住黄某的左手，黄某用手拍打唐某脸部。图据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微信公众号

老人的左下肢，卡在了翻倒的自行车中。从言语冲突升级为肢体冲突，整个过程持续近一分多钟；冲突结束后，老人喊“起不来了”。

后经司法鉴定，小黄的伤情系轻微伤；老人则面部挫伤、左股骨粉碎性骨折，被鉴定系轻伤一级。

“故意伤害”与“正当防卫”的一年拉锯

听到老人喊“起不来”，小黄没有选择逃避，他报了警，留在原地。当晚，去医院处理完伤口后，他人生第一次在派出所接受了警方的讯问。

2019年12月31日，因涉嫌故意伤害罪，小黄被采取取保候审的强制措施，他成为了“犯罪嫌疑人”。

当事双方开始商谈赔偿事宜，但一直没有谈拢，彼时，小黄及其家人并不知晓“正当防卫”这个法律概念。

2020年8月13日，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检察院决定以故意伤害罪对小黄提起公诉。

荔湾区人民检察院在起诉书中称，案发当日下午17时30分许，小黄在广州市荔湾区龙津中路上骑车时，被同向骑行的唐某吐口水，不慎吐到手和衣服上，引发双方口角并互吐口水，继而发生肢体冲突并相互拉扯对方。

双方在拉扯打架过程中互有损伤。检方认为，小黄无视国家法律，故意伤害他人身体，其行为触犯相关法律规定，应当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其刑事责任。

资料图。图文无关

小黄产生怀疑：“我做错了吗？如果真的被判有罪，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？”他找到了广东宋氏律师事务所律师宋福信、王洁娴为自己辩护。

小黄的辩护律师认为，小黄的行为符合正当防卫的条件，应当认定其成立正当防卫。

王洁娴律师介绍，他们选择介入辩护的其中一个原因，是看到小黄当时的状态很不好，对自己的行为充满怀疑、自责，“如果他背着这个包袱，认为自己做错了，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背着，我们不想看到他这样。”

案件开庭前的2020年9月3日，适逢“两高一部”发布了《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》。

小黄的辩护律师将《指导意见》中的第九条引入了其辩护词：“因琐事发生争执，双方均不能保持克制而引发打斗，对于有过错的一方先动手且手段明显过激，或者一方先动手，在对方努力避免冲突的情况下仍继续侵害的，还击一方的行为一般应认定为正当防卫。”

庭审后不久，检方提出撤诉。2020年12月30日，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法院作出刑事裁定书：在诉讼过程中，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检察院以证据不足为由，向法院提出撤回起诉；法院准许公诉机关撤诉。

2021年1月5日，广州市荔湾区人民检察院作出不起诉决定：经该院审查并退回补充侦查，该院仍然认为，广州市公安局荔湾区分局认定的犯罪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，不符合起诉条件，决定对小黄不起诉。

相关《刑事裁定书》及《不起诉决定书》。受访人供图

法院、检方的裁定书和不起诉决定书中，并未提及小黄的行为是否系正当防卫，而是以“事实不清、证据不足”为由进行撤诉。

荔湾区人民法院在今年2月的一篇公众号推文中，做了详细的释法工作——

首先，本案是因唐某的过错所引发。由于唐某随地吐口水，并不慎吐到小黄的身上，在小黄要求其道歉后还予以拒绝，导致双方发生纠纷。随地吐口水既不文明、亦不卫生，特别是在疫情期间，对公共卫生安全亦构成严重危害。唐某作为一名长者，本应以身作则，却作出了不良的示范，且没有任何悔意，拒绝道歉。

其次，唐某对小黄实施了不法侵害的行为，对本案的发生负有责任。在双方争执过程中，唐某率先挥拳殴打小黄的面部，黄某进行还击，继而双方发生肢体冲突并相互拉扯。唐某对冲突的升级负有直接责任。在倒地过程中，唐某用嘴咬住小黄的左手，为挣脱唐某，小黄用拳头殴打唐某的头部。唐某对冲突的进一步升级亦负有直接责任。

再次，导致唐某轻伤的左股骨粉碎性骨折并非是小黄的殴打行为造成，两者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。

最后，黄某在挣脱唐某的撕咬后，即停止了对唐某的殴打行为，且黄某殴打的结果亦仅是导致唐某面部软组织挫伤，没有对唐某造成重大损害，其正当防卫没有明显超过必要限度。

为此，黄某的行为构成了正当防卫，且正当防卫亦没有明显超过必要限度，依法不负刑事责任，亦不应承担民事责任。

对话正当防卫少年：我没有做错，道理应该站在我这一边

红星新闻：介绍一下你自己。

小黄：我是一名19岁的职校学生，家里经济比较困难，经常放学后去兼职帮补家用。案发的时候刚好18岁。

红星新闻：回忆一下案发当天的情况？

小黄：当天，我放学后去兼职的路上，有一个老伯伯吐口水，吐到我右手手臂上，我就拦下他跟他说了这个事。他说，口水而已嘛，你可以吐回我啊；他还一直辱骂我。我就回吐了他一口口水，我准备走的时候，他一手打过来，我抓住他的手，不让他继续攻击我。

他抓我的左手，咬了一下，我把手挣脱后，老伯伯不知道怎么摔倒，拉着我也往下拽，这时候又咬着我的手。

我被彻底激怒，控制不住，就打了他三下或者四下，目的是为了让他松口，不要继续咬我。

红星新闻：被吐口水后为什么要拦住他？

小黄：我不知道他吐口水是有意还是无意，他骑在前面，我跟在他后面，他随便往外面一吐就吐到我手臂上，满手都是。我感觉到很恶心、很难受，就想着拦下他，让他道个歉。谁知道他蛮横无理，拒绝道歉，还出口成脏。

红星新闻：为什么一定要求他来道歉？

小黄：平时家里人对我要求比较严格，告诉我做错了事情一定要道歉。自己一直遵守着这样的规则，希望别人也遵守这样的规则。我过去提醒他口水吐到我了，他言语挑衅后，我忍不住吐回去了，自己也冲动了。

红星新闻：你为什么要吐回他口水？

小黄：他一直在谩骂我，还说平时有人吐到他他也无所谓，还说“不服你也可以吐回我”，我脑子一发热就吐回去了。

吐回去之后，他又吐了一口口水到我身上，然后一手扇过来了。我就抓住他，不让他继续打我，他就往前扑过来，咬我的左手。

冲突大概持续了一分多钟。我打了他几下，他松口之后，有路人过来劝阻才分开的。分开之后，那个老伯伯在那喊“起不来了”。我想着一个老人家在那喊“起不来”，我就报了警。如果他是因为我摔断了腿，该负什么责任我会负。

红星新闻：你觉得自己当时的做法是对是错？

小黄：我当时感觉受到了侮辱，要求道歉，是没有错的。后来他咬着我一直不放，我头脑发热，才打了他。感觉自己是没错的。

我没有被拘留，一直是取保候审的状态。自从事发的那一天，有民警跟我说“可能会坐牢”，这一年我都在想，我以后该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存活？我刚18岁，如果被判了有罪，以后怎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？

我本人比较想去当兵，想为国家贡献一份力量。如果留了案底，以后怎么生存、怎么找工作，有点迷茫。

红星新闻：你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你的行为或许是“正当防卫”？

小黄：当时也不知道“正当防卫”的概念，只是感觉自己没有做错，道理应该是站在我这一边的。后来有学校的老师提醒我，我的行为应该算是正当防卫，自己就上网了解，才有一点信心。

2020年9月份案件开庭。作为被告人站在法庭上，我的感觉是：一个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，我做的也并不过分，就觉得很委屈。

开庭前，《关于依法适用正当防卫制度的指导意见》出台，我更有信心。

广州中院在推文中作出详细释法后，小黄所发微信朋友圈

红星新闻：你最终被认定正当防卫后，有什么想法？

小黄：整整一年后，检察院撤诉。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，很高兴，证明我无罪，以后不会留案底。以后碰到类似的事情，还是要尽量克制，能忍的、不是太过分的事情，能忍则忍。不要让事情进一步激化。

红星新闻：为什么这么说？你对当天的行为还是有后悔？

小黄：有一些后悔，毕竟这么一来，给家里带来了一些负担。但感觉还是值得去这么做的，最终的结果，也让我看见了这个世界阳光的一面，公道自在人心，让我感受到了国家法律的关怀。

如果事情重新发生的话，还会选择要求对方道歉，但应该不会再有因为对方的挑衅而吐口水、大打出手了，还是有点冲动。

红星新闻：这件事情对你有什么影响？

小黄：事情发生后，周围有些人戴着有色眼镜看我，说我是“犯罪分子”之类的话。被人说多了以后，这也会让我内心动摇：我真的做对了吗？被人吐口水，是不是不应该要求道歉、自己擦擦算了？但法院出结果后，周围很多人恭喜我，我获得了正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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